人们常常沉浸于《爱弥儿》所描绘教育之美好与浪漫，却忘却了《爱弥儿》的另一种教诲：成为一个理性的理想追求者，有责任地去追求教育理想。在《爱弥儿》一书大获赞颂时，在甚嚣尘上的浪漫主义、感伤主义的教育氛围下，让·雅克·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却用了一篇附录透露出其对教育思考的理性审慎。

卢梭教育我们：更要紧的是应该懂得怎样生活，并以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生活的复杂性、紧张性与多样性，将我们人性中的诸多冲突和矛盾充分暴露出来。在卢梭看来，《爱弥儿》是一个理性的警示。它不仅是写给那些非理想主义者的，更是献给那些自诩为理想主义者或者真诚的理想主义者的。他们需要认真地了解现实世界，严肃地思考俗世生活，并完整地考量自己的生活与对学生的教育。

爱弥儿的教育的确为我们描绘了一种向往自由、美好和善行的教育理想。爱弥儿和苏菲的爱情故事也足以令后人传颂。他们的结合既美妙又神圣，是一种追求自我完善与完成人的使命的高贵实践。然而，至关重要的问题不在于如何描绘教育理想，而在于如何去审视教育理想本身。

爱弥儿的教育使他爱好自由，不让社会风气、恶俗和偏见所支配。他的欲望简单、自然，心地善良、正直，承负着个人向往的完整使命。爱弥儿的教育使他在许多方面完全成了“另一种人”，是我们世界中的“稀缺族类”。在这里，教育对一个人的意义并不是让其懂得诸多知识和谋生技能，而是改变了一个人的生存和生活方式。

《爱弥儿》有一个附录，是在《爱弥儿》刊行几年后附上去的。其标题为：爱弥儿和苏菲或孤独的人。这个附录是出于对爱弥儿教育的各种误解的回应，亦是对理想主义的“狂热症”的警醒。卢梭说自己的态度是审慎的。在这里，它向我们透露了隐藏在《爱弥儿》中的信息：教育理想必须获得全面的考虑。唯其如此，《爱弥儿》才能成为一种值得去发现的教育，才成为一种配得上追寻的教育。

附录开始就写道：“只有在严酷的需要如此无情地使我感觉到它的压力，而且使我除我自身以外全都失去以后，我才清楚认识到你对我的教育的意义。”所谓做人的实践将爱弥儿推向了危险的境地。曾经的欢乐的生命，如今却成了难以忍受的重负。一下子从幸福的顶峰跌落到苦难的深渊，卢梭让爱弥儿的变故如此之大，以至于足以促使我们去思考爱弥儿的教育所呈现出来的真正用意和智慧。

何以思考？何以全面？这首先需要严肃地面对现实、思考现实。其次需要一种多元性比较，更需要一种对教育理想的质疑态度。事实上，只有当我们处于一种心灵的斗争、生活的困厄时，我们才可能理性的、全面地思考自己的教育。

苏格拉底说：“好人不受命运左右。”因为好人是以追求知识和德性为第一要旨的，而知识与德性却不会由于命运的无常而遭受打击。最初，人们接受教育、寻求知识的一个重要目的就在于应对命运。卢梭自认为是苏格拉底的“门徒”。他按照古希腊遗风所打造的爱弥儿是否具备良好的抗争命运的武装？爱弥儿式的教育理想是否能够使他逃脱古代悲剧英雄们的宿命？

古希腊的另一位哲人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认为：“有些人说，只要人好，在贫困和灾难中都幸福。这样的话，无论有意无意，说都等于没有说。”德性是脆弱的，它需要诸多外在的条件，如好的运气、财富、健康的身体等。“因为若没有那些资源，我们就不可能做高贵的事情。”爱弥儿的教育是否需要回应这些更现实的生活论述？他的教育理想重在透露给我们什么呢？

卢梭并未让爱弥儿夫妇永享幸福和喜乐，而是让他们体验到了命运的力量。厄运常常会光顾好人，神明也会更严苛地要求好人，就像《圣经》中约伯一样。在享受到常人没有的幸福后，爱弥儿也遭到常人少有的困厄，这些都使得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是否给自己带来了厄运。

为什么一个好人却要遭受如此的厄运？而那些恶人却常常更能保护自己及其亲人，也有更好的运气，会被誉为是一个好丈夫或好父亲。果真如此，我们又如何教育学生呢？卢梭并不是要教坏他的读者，而是让他们认识到理想的脆弱性，让他们透过爱弥儿去认真思考“追求理想者的二律背反”的存在特性。

爱弥儿的变化让那个曾经令人引以为豪的至善、理想和德性的教育顷刻倾倒。在经历了诸多变故之后，相对于自己以前所受的教育，他反而喜欢上了俗世的教育。在这个教育中，个人的存在是生意式的，只是自由市场中的一个商品，无爱、无诗性、亦无痛苦，并夹杂着享乐主义、功利主义、技术博弈和虚伪的道德主义的混乱。爱弥儿行将被改造。倾注二十五年时光精心培养的爱弥儿何以突然间就被那从未培养他的教育所击溃？《爱弥儿》的附录让我们正视这样的事实：相对于常人，一个狂热的追求理想者在许多情况下更容易变成一个犬儒主义者。

卢梭通过爱弥儿式的教育理想让我们去思寻现实教育。也许只有在与理想的对照中，我们才能更清楚现实教育的本性。他似乎要让我们明白，那些俗世的知识和世事并不比“浪漫式的理想”不重要。我们自身及其我们的生活正是其所组成或构建，它对一个人的改造是不知不觉的。一个追求理想者必须直面这个教育。这个教育说出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的人会选择它？

这个教育说俗世的快乐和生存的需要是任何一种教育无法回避的责任。在柏拉图的《斐德罗》篇中，斐德罗知道，相对于这个教育，那个追求至美、至善和至真的教育的确更令人兴奋、向往；但谁又能离开城邦呢？城邦中盛行的是现实法则，他能够不顾一切地去追求那销魂的爱诺斯（eros）吗？

喜爱爱弥儿式的教育理想或者苏格拉底式的教育意味着，你将会常常是一个无用的人、一个非常贫寒的人、一个空谈大师，而且更加疯狂、没有审慎；不仅不会养家糊口，而且处处令人生厌。实际上，一个不能让人更好地去过一种俗世生活的教育并不能成为一种好的教育。

如果我们想要完善自己的话，我们必须学会理解人们的快乐和习俗。我们要学习这些东西，但却不是在这些东西面前俯首称臣。“对社会的唯一的防卫，就是彻底地了解它。”“也许事情还有另外一面！”爱弥儿并没有绝对化某种生活与教育。

卢梭教育我们注意教育理想的无用性，以及它给我们带来的惨淡变化，但更重要的是懂得怎样去生活。现在的爱弥儿一无所有、境况凄惨，并曾经绝望到快要自杀，但他却要教育他人坚守生活。“为理想而殉道”还是“为理想而重生”？这确实值得深思，也包含着生活的智慧。爱弥儿说那两个贵族所缺乏的是身体力行。

这意味着，一个理想的追求者只有将自己的理想融入生活实践中，他才能懂得自己的追求，理解苦难，热爱生活。也许在卢梭那里，教育理想的追求者唯其通过对现实的更透彻理解和生活考验才能自我完善。无疑，这当中包含了甚至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心灵斗争。

理想的追求者要比常人更需要理解现实生活。爱弥儿提供的是一种像“洞穴”那样的“外”“内”教育，尊重常人式的幸福。这决定了爱弥儿是一个复杂体，而完整性的寻求常常伴随着斗争。

普罗提诺（Plotinus）有一句名言：一场伟大的斗争等待着人类的灵魂。“善与恶”“好与坏”“真与假”“美与丑”等这些成对的词语所指向的恰恰是人的心灵。作为《理想国》的“粉丝”，卢梭自然知道“金子人”“银子人”与“铜铁人”分别对应着心灵的各个部分，且有着不同的需要。

在《会饮》中，谈话的六个人都分别代表着一种灵魂的欲求：或是钱财、或是知识、或是健康、或是完整、或是声名、或是哲学。教育的理想便是指向心灵的完整与安宁，是对撕扯心灵的各种力量进行统驭。

为此，爱弥儿展现了一种最激烈的心灵斗争，使我们在《爱弥儿》的附录中几乎看到一个“哈姆雷特式”的爱弥儿。他努力使自己逃离这种争斗的折磨，但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逃离不了。

爱弥儿的斗争是为了给德性保留空间。“德性”一词原是一种斗争，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德性是恰好，是一种中道，在过度和不及之间。因此，德性让你明白的是德行之难，恶行之易。卢梭批判了我们时代兴盛的规范性伦理，无危险的、安稳的、懒散的、舒适性的道德。德性在古代生活主要是一种“男子汉式的德性”（manlyvirtue）。它为我们提供了德性的力量特征：能够经受住危险和磨炼的力量。

卢梭在告诉我们：尽管我们每个人都可自诩为一个有德性的人，但或许只是一个“沉睡的”或“醉酒的”有道德的人。就像处在“自然状态”下的爱弥儿，一旦进入社会情境，几乎完全败下阵来。

我们不能通过培养欲望的单一化去驱除心灵斗争，因为斗争是寻求完整的行为。卢梭并没有像一个道德蠢蛋那样讨人厌地向人兜售道德箴言，他的爱弥儿要成为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追求理想的人，就一定要跳出理想主义为自己所设的妄自尊大和自我狭隘的窠臼。

生活有着许多不同的面相，保护常人的幸福是追求理想的一种义务，就像苏格拉底永远热爱雅典、尊重并遵守雅典的法律一样，爱弥儿有着诸多的常人的真实的需要，这使得在他身上体现出一种对自我生活进行反思与超越的品性。爱弥儿就曾质询道：

斗争使他有了更多的考虑与质疑，而有了质疑和更多的考虑，他才能在反思中走向自我完善。卢梭的爱弥儿也许并不十分坚定，但一定更真实、复杂，且在不断地寻求完整。爱弥儿为我们诠释了一个人存在的多样性、复杂性和斗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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